白衣庵旧事（下）

    白衣庵律宗传承缘起

    “亳州白衣律院，在佛教中属于律宗寺院。”白衣律院和尚如是说。

    白衣律院前身是白衣庵，至今亳州人仍沿旧俗叫她白衣庵——观世音菩萨（俗称白衣大士）的道场。观世音的道场为何是律宗戒坛，至为惑人。

    考佛教传入史，汉地翻译佛教戒律和实行“受戒”的时间，始于曹魏年间（吴信如《佛教各宗大义》），此后200年，有四部律典在中国译出（印度共有五部律典），分别是《十诵律》、《四分律》、《五分律》、《摩柯僧祗律》，但后来的五律中（加《解脱律》），流行并繁盛中华的，却只有《四分律》，并被律宗奉为经典。

    在中国历史上，以讲律成就的和尚不少，但集大成者，为唐代道宣和尚，他设立戒坛，四方皈依，因其据终南山，故，律宗又称南山宗。道宣的徒孙鉴真和尚，六渡日本，创立了日本的律宗。

    偶然的机缘，见到了一张民国时期白衣律院颁发的护身戒牒，牒上记载了律宗传戒的历史，将白衣律院的律宗谱系做了较为清晰的揭示。这张戒牒的持有者姓王，法名旨亮，字圣修，亳县人，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八日，在白衣律院戒坛受菩萨大戒。在菩萨戒之前，旨亮先在本年十一月二十日受沙弥十戒，十二月初二日，进比丘戒，之后，才是菩萨大戒。按照佛教戒律分类，共有小乘戒和大乘戒两类。小乘戒之中，没有正式出家，或入了佛门准备出家的，先受十戒，受戒后，男的叫沙弥，女的叫沙弥尼。沙弥是印度语，译成中文意思是清白男女；接下来，受比丘戒。比丘，译成中文是“乞士”，佛教徒不事耕种，以乞讨斋饭维持生命，比丘，即为正式加入“乞士”行列，为正式佛教徒。大乘戒又有四种，由于宗派不同而戒律亦有不同，分为梵网戒（性宗之戒）、菩萨本戒（相宗之戒）、园顿大戒（台宗之戒）、三昧耶戒（密宗戒）。旨亮既受菩萨大戒，可见其佛学及佛法均已达到某种高度。

    这张戒牒的引言部分记录了律宗传戒的沿革：唐麟德二年（唐高宗，665年）奉圣旨诏终南山的道宣律师于净业寺建石戒坛，授具足戒；宝历元年（825年，唐文宗）敕两街建方等戒坛，择戒行者为大德；大中二年（懿宗860年）敕上都、东都、荆、扬、汴、益等州建立方等戒坛；宋祥符二年（真宗1009年）诏京师太平天国寺建奉先甘露戒坛，京师慈孝寺别立大乘戒坛，天下诸路共立戒坛72所；明洪武十年（1377）圣旨准许天下各寺院僧人可以外出游方研习经典，官衙不得禁止；永乐五年（1407年），圣旨晓谕天下，僧人行脚受戒、结坛传戒，关隘官兵不得阻挡……直至清朝，顺治十七年（1660年），敕京师慈寿寺法师玉琳一次为1500僧人传授大戒；雍正十二年（ 1734年），又下诏京师法源寺和尚福聚，开皇戒坛，为1800余僧说戒。而为古亳州传戒的第一代大和尚为“ 御赐紫金华”慧居寺宝光；第二代为慧居寺大和尚读体；第三代为慧居寺大和尚德基；第四代为寂善……第十七代传戒和尚为觉义。为持牒和尚授戒的，署名为“本坛词法传戒和尚岫云”。同时，还有羯磨阿阇梨、教授阿阇梨、尊证阿阇黎等，落款为“右牒给付菩萨戒弟子旨亮收执”。全牒共盖有三方印信。

    从牒上排列可知，亳州律宗的衣钵，承袭唐代道宣和尚，而自行开戒坛传戒，推理应在清代中叶，约有150年左右的历史，始为第四代大和尚寂善，前三代都是慧居寺和尚代为授戒。一直传到第十八代岫云和尚——岫云亦为一代高僧，上世纪五十年代被迫与海潮庵庵主成家，饮恨而卒。

    自此，白衣律院终结了戒坛授戒的历史。

    旨亮和尚

    作为和尚的旨亮，一生心情很纠结，信仰矛盾的心理负担，伴随了他的后半生。#p#分页标题#e#

    旨亮，字圣修，俗家姓王，出生在界沟集北边的王桥村，其地今属河南省虞城县。旨亮生于1925年，弟兄四人，排行老二。家中赤贫，无以为活，大哥被抓壮丁，下落不明；下面两个弟弟，均被父母送人领养。旨亮八九岁即被“舍”给庙里，做了童僧。多亏舍在了白衣庵，旨亮才得以读经识字。由于聪明伶俐，十七岁时已经熟读佛经，于民国三十二年（1943年）正式受戒为僧。而这时，正是抗日战争的紧要关头，佛门也非净土，枪声炮声时常打断寺中的晨钟暮鼓，“跑反”难民的哭号声悲戚咽耳。约在这一年，白衣律院的和尚希廷心存爱国，不与日本人合作，被日军枪杀于白衣律院藏经楼（南楼），尸体被焚烧于门旁。论辈分，旨亮的授业师父祖德称呼希廷为师父，旨亮则为希廷徒孙辈弟子。

    希廷被杀，使白衣律院的僧人们感到了大劫来临，纷纷逃难于乡下。此时，旨亮的师伯祖道（ 俗家姓徐，名喜）已先行逃亡芦庙集玄帝庙主持，于是，旨亮和师父们连夜埋葬了希廷和尚的尸骨，一起逃亡芦庙集，投奔师伯祖道。两年后，日本投降，接着，三年内战。1948年底，亳州被解放军夺回。1949年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，白衣律院被国家征用为粮食仓库。

    旨亮也在芦庙集落了户，由于他识字，当时的国家建设急需有文化的人才，他被吸纳为村里干部，并被吸收为中共党员。贫苦出身的他，看到了农民地位的变化，感到欣喜。1950年，他还了俗，取名王心亮，娶了妻，过上了普通的社会生活。

    由于长期受佛教思想熏陶，王心亮“善根”未断，在工作上，他诚实守信，践行“不打诳语”的戒律；生活中，他与人为善，同情乡亲，担任司务长期间，尽量加大供应，减少饿死人口。有了三个儿子的王心亮，一直对佛祖敬奉有加。他甚至对自己结婚生子，恍恍惚惚，将信将疑。

    上世纪八十年代，长期占用白衣律院的国家粮库搬了家，被政府发还给寺庙。庙里仅存的和尚全信派徒弟能喜找到王心亮——当年的旨亮和尚，问其可愿意回白衣庵主持。六十多岁的王心亮十分犹疑，他曾三次领着儿子王金山到白衣庵走访，内心挣扎得十分厉害，他取出珍藏了几十年的和尚身份证——当年的戒牒，看着上面签名的授戒师傅、师伯，打开箱子底层保存十分完好的、当年冒着生命危险珍藏起来的经书，又仿佛回到了梵唱的佛堂。然而，现实毕竟是祖孙三代，并非独自一人了，他无法断然再绝世俗。他把三个儿子召集起来，征求意见，三个儿子都不同意老父亲再孤零零一个人回到寺庙生活。王心亮长叹一声，又把戒牒装进了香包。那个盛装戒牒的香包封口上，写着两个娟秀的楷字：旨亮。那是王心亮的手笔。

    不能回白衣庵，王心亮仍不忘为佛门尽心，他联络当地出过家或皈依佛门的居士，大家发愿集资，把集镇上残破毁坏的玄帝庙重新修缮，为存历史文物，把明清几次修缮庙宇的石碑砌进了墙面，落成之日，他再一次穿上了当年的袈裟，戴上昆盧之帽，打起法器，演绎了许多的佛经，仿佛又复活了当年那个潜心礼佛的受戒僧人。这时，他自己和旁观者，似乎都忘记了他的另一个世俗的身份。

    旨亮或者王心亮，已经作古十年。如今，他和白衣庵的希廷和尚、祖道和尚，共同长眠在芦庙集西北角的厚土里，三代白衣律院的僧人一块埋在这里，其中，还有一个留过洋的和尚，想必，大家还不太寂寞吧。